【楼诚】夜深一灯明

巴黎的冬天来得挺早,这天早晨起来刚见了一丝丝太阳,此时已经被厚厚的云压了下去,气温也跟着骤降,怕是夜里要下雪。

明楼看着倚在窗边眉眼如墨的青年,怎么看怎么好。他此刻低着头看手机,脖颈弯出好看的弧度,肌肤细致如青瓷,阴沉沉的天气里仍旧闪着朝气蓬勃的光泽。他忆起青年紧致的腰身在他手掌底下的触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明楼看得高兴,说话时语气间也不由得带了些调侃:“看什么呢?开题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专心。”

明诚也不与他计较,只朝他晃了晃手机,道:“明台要结婚了。”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喜悦。

“跟于家的那个小姑娘?”

“嗯。”

明诚转过脸来冲他笑的样子真是太犯规了,明楼有点心猿意马。

他想起他们系里女学生,在他办公室撞见明诚的次数多了,知道这位是明老师的弟弟,也在本校读博士,便跑得更勤了,有事没事爱来制造个“偶遇”,他乐得有学生过来帮他做事,便也不去管她们。只是有一次他就站在看呆过去的女学生身后,就着她的视线望向明诚。入眼的整个人长身玉立,长相清秀端正,五官细致棱角分明,又兼处事和平,待人谦逊有礼,说话间语带三分笑。真真是个好青年。

可是明楼看一看,就看出名堂来了。心里不由得为这些女学生感到惋惜。你们懂得什么,你们以为这样就叫好看了?明诚眼珠子里只有我的时候,那才叫好看。你们这些凡人。

想完又有些得意。

 

“小姑娘蛮好。”明楼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子,“过来。”

明诚走过去坐下。明楼不满他们之间那一点点距离,不动声色地朝明诚那边挪了挪。

明楼瞧着明诚的神色,右手不经意间轻轻转着左手的戒指,犹豫着开了口:“要不……”

明诚嗤的一声笑了,伸出手虚挡在明楼嘴前,“大哥,不用说。”

那修长的手指和圆润的指腹就这样招摇过市地横在明楼眼前,那纵横的掌纹几乎就要碰上明楼的鼻尖了,明楼心想着,这可是你招我的,便也不客气地猛一下张嘴咬上了明诚的无名指,明诚吓得一缩手,明楼被这力气带着往前一扑,正把明诚压在身下,倒把明诚闹了个大红脸。这段时间他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尤其是他,一本本大部头的法文文献读下来如同受刑,饭都没心思吃,想来也许是顺道也饿着明楼了。如今在明楼办公室的沙发上被这样撩,明诚认为自己活该。但是不管心里如何叫嚣着“我也好想你啊”,嘴上却不能输了阵,刚要骂他一句老没正经,叩门声便响了起来。

明楼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整整衣领抖抖肩,说了声“请进”,俨然一副风度翩翩的学者样貌。

明诚红着耳朵尖到饮水机前接水,回身再看明楼时,觉着他脑门上怎么都是几个大写的汉隶,道貌岸然。

 

进来的是明楼系里一个脾气颇有些古怪的老教授,老头儿不大看得上东方人,却挺愿意提携明楼,明楼刚刚留校的时候,这老教授就在明楼好几篇论文上署了名。

老教授登门,必然有要紧事情要谈,明诚拿了沙发上的外套,礼貌地告辞,又用法语跟明楼说我先回家。转身的时候却被明楼扯住了衣袖,随即一条深灰的大羊绒围巾绕上了他的脖子。

走到楼下的时候,明诚回头往那窗口看看,白炽灯已经亮了起来。他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明台正是黏人的年龄,黏得大姐谈事情的时候都要在哪个屋子里躲着明台,假装不在家的样子。可是总抵不过夜幕降临,一开灯,明台就像嗅到了肉骨头的小狗一样扑过去,敲门挠墙,缠得姐姐和客人都哭笑不得。他不敢,但是挺羡慕。

明诚绕着校园里一个湖慢慢地走,待他绕回办公楼,天色已经完全黑将下来。见明楼办公室的白炽灯灭了,换了暖黄的台灯,便也不上楼,站在树下伸出冻僵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发微信。

明楼收到信息,往窗外看了一眼,办公室的灯马上黑了。

“不是说先回家吗?又特意绕回来接我?”明楼这么说着,嘴角一直往上飞,恨不得现在就把这温暖的小东西裹到怀里去。
明诚跺着脚,低垂着眼,好像要掩饰那一丝丝不自在,故意用苦恼的语气说着:“这回真要回国了,倒要早作准备。”

若论在床上的相处,倒是明诚更主动开放一些,挺愿意陪明楼解锁各种姿势和方法,偏偏总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莫名害羞。说不得,一说就要岔开话题,岔不开就要恼。

 看破不说破。明楼深谙其道。

他搓了搓明诚冻得冰凉的耳朵,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你急躁些什么。”

“一个月的时间哪里够了?你现在手头三门课,有两门是要在走之前结掉的,一并要出好期末论文的卷子。我这里毕业论文刚开了题,导师要我补充参考文献,我还没有头绪。你上次发的论文不是要在年会上做主题宣讲?谁替你去讲决定了伐?我们回去时间不长,房子也不用托管了,少了一件事情。给大姐的东西我老早看好了,大姐一准喜欢。呀!小少爷之前一直央我给他带最新款的手表我也没时间去看。你说给曼丽带点什么好呢……”

明楼觉得脑仁疼,向明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明诚面上看似温柔和平,实则内里性烈如火,一遇上事情就是急躁,一想到什么立时就要去做。他明楼的处变不惊这些年头都过去了明诚是半点没学到。 

沉默着走了半晌,明楼又想,年轻人嘛冲动点也无甚大不好。饶是这样,大姐还埋怨他把明诚带得老气横秋的,没点活泼劲头。

又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两个人开始低声地聊起来了不相关的闲话。校园里灯暗,明楼又带着人非往树林子里走,渐渐地周围人语也少了。百年老校,多的是参天古树,连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也响得高远,让明诚无端地想起“暮鼓晨钟”这样重的词来。

“我身上这件外套,就是听师傅讲说口袋大得很,两只手放进去也不嫌拥挤的,那才买了。”明楼突然说。

明诚脚下一顿,似乎在思考自己大哥是不是真的这么幼稚。

明楼却不理他,插着衣兜自顾自走到前面去了。

快走两步赶上去,左手就伸进了明楼右边的口袋里。果真是够大的。明诚冰冷的指尖马上被热源包裹住了,舒适得再也不想离开。可巧明楼的手也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您可真浪漫啊,明副教授。”

还有什么比享受校园里的黄昏更重要的呢?

明诚心里觉得高兴,也便想着,必然是没有的。还管什么呢,在校园里散步才是正经事啊。

 

******

 

以明诚的品味及思虑,他要选个什么礼物,必是极快递且妥当的。此时他在网上看着冬季打样的新品犹豫不决不过是睡不着打发时间罢了。明楼准备着第二天的课,便也不催他,只时不时抬头看看明诚专注的样子,觉得心中安定得很,颇生出几分且将新火试新茶的诗意来。

别看明楼平日里戴个金丝眼镜,嘴角向上弯着,平易近人的样子。其实明楼是个顶执拗的人。

明楼在脑海中对家乡有着近乎偏执的一幅固相,感觉和画面都是定格的,不允许它有任何的流动。这本身是一个悖论。所以既然它要变,不管它变得更好了,还是变得更坏了,都不是明楼喜欢的样子。但这是现实。

他比明诚来巴黎得早,在明诚过来之前,有一年春假的时候明楼回到上海,族叔给他接风,请吃了据说顶顶正宗的杭帮菜。他面上不显,心里并不怎么欢喜这个味道。明诚看出来他没吃好,回到家又挽了袖子下厨,简简单单端了盘毛豆丝瓜,并一小碗烤麸出来,倒是让明楼吃得心花怒放。所以有时候明台是真佩服他阿诚哥,大哥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一眼能看出来,就算风吹草不动,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此后明楼便也把乡情看淡,只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有了大姐小弟,有了明诚,他便心安,走到哪里便也是家乡。更何况明诚那双能做出自己口味家乡菜的手,千金不换的。

明诚自开蒙始,便事事要学他大哥,唯有这一件事情学不来。

哪怕来到巴黎日子久了,看到郊外整片铺开的梧桐树,明诚总要说起梧桐还是种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好看哇,又说起人民大道上的银杏,金灿灿的好似惊涛骇浪,阳光照上去波光粼粼。其实未必,巴黎的梧桐才叫好看,千枝复万枝。

明明是个极其恋家的孩子,怎么就追着他跑到巴黎来了呢?

”阿诚……“

明诚从屏幕前抬起头,明楼忽然又不说话了。

 

当年明楼是一个人来的巴黎,明诚还小,大姐想留他在身边看着念书。他们自己也以为岁月悠长,短暂的分离根本只会是日后回想起来可以下酒佐茶的一段小插曲。古时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战争年代,乱世飘萍,每一次的”再见“都要当成”永别“来用力地说。如今盛世,电话、微信、MSN、高铁、飞机……告别都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明诚便不甘心,当着姐姐的面狠狠地抱住明楼,赌气似的,在明楼还来不及说出什么话之前掉头就跑,他跑得脚步坚决,颇有点悲壮的味道。心里想着,我是不去送你的,等你回来,我再去接。

他们坚持每天MSN,跟明楼说晚安,跟明诚说起床啦。有时候开视频,有时候只是聊聊天,一个星期打一个电话。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跟每天在一起一样,其实完全不会,冰冷的键盘每天都在提醒着他们,相隔那么远的距离,电波可以到达,热度却不可以,明诚是极怕冷的。

明楼不在的时候,明诚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学着做菜。

明诚偏爱在太阳快落山时候出门去,从天光一直走到天黑。他课余的时间也学美术,画画的时候老爱打渐变影。他有时候会拐到三条街外的农贸市场,运气好的话会发现小卡车拉来贩卖的新鲜笋子,一张帆布往地上一铺,就有一群人围过来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熟人巧遇的,讨价还价的,拥挤而喧哗,最是人间烟火。生肉铺子排头第一家的大姐老是让他想起水浒里的顾大嫂来,这位”顾大嫂“脾气很是爽利,手起刀落,回回恨不得多划拉半两肉给你,女中豪杰。明诚路过蔬菜摊子,有时候蹲下来,跟带着郊区口音的卖菜大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个菜要怎么烧呀?那这个毛豆除了咸鱼还可以配什么的啦?咸鱼不好多吃的。

第二天早上明诚躺在床上醒神的时候就会在MSN上跟明楼说,毛豆下次烧雪菜好伐啦?

明楼这边正是要上床睡觉的时候,打心眼里拒绝跟他聊家乡菜。

于是,家里经常上桌的小菜,糯米糖藕,年糕毛蟹,酒香豆苗,葱烤大排这些,明诚渐渐都会做了,腌笃鲜也会做了,用好几个小小的辰光慢慢熬出来,汤白汁浓,肉酥笋脆,鲜味浓厚。热热的一口喝下去,嘴刁如明台也美得眯起了眼。

家里有做饭和打扫的阿姨,兄弟几个从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镜看着二弟弟明诚突然对烹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本是一肚子的纳闷,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半夜里爬起来炸了一锅掺了草头还隐约溢着酒香的丸子,这才恍然大悟明诚的手艺原来全都是大弟弟明楼的口味。

那时起,明镜便请了老师到家里来专教明诚法文。又一年的秋季学期,当家大姐手一挥,便把明诚打包好送去了明楼身边。 

到今年正正好好三年时间。每年都心心念念着要回家看看姐姐弟弟,明诚把行李囫囵打包了两遍,愣是没走成。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夜里果然下起雪来,窗外都映得是亮堂堂的。明楼怕明诚冷,下床把暖气再调高了些,回来时只见明诚头枕在手肘上,瞳孔亮晶晶地盯着窗外看,丝毫没有睡意,便问他想什么呢。

暖风吹得人本就昏昏欲睡,见明诚半晌不语,明楼便放自己往梦里跌去。正是体倦目已昏的时候,明诚终于翻过身来钻进了他怀里,轻轻地说了一句,故园无此声。

明楼心里柔软一片,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一夜好梦。

梦中那个小小的少年趴在他的背上,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肩窝蹭来蹭去,像一只耍赖的大型猫科动物,弄得他在梦中也痒得忍不住要伸手去挠。少年却浑然不觉,轻轻晃着双腿,问他要糖吃。

 

****** 

 

两个人的对戒在前一天晚上被明楼取下来小心翼翼地锁好了。此时明诚空荡荡的手指被明楼拢在掌中,舒适渐渐代替了不安。

飞机在跑道上开始加速,明楼伸出另一只手挡在明诚眼前,要他睡一会儿。明楼的声音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听不大清,似乎在说让他放心睡,睡足醒来就到家了。

不知庭前窗下,寒梅著花未? 

 

 

17 Jan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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